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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林念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只能跟着上楼。
    推开门,穿行过走廊时,听见酒吧还热闹着,不知道邵西妍和乔薇去哪儿了。
    “你放屁,不准挂!”
    门口站着个人,背对着他们在树下打电话,另一只手抠着树皮。
    “你知道我多讨厌你不?亏我那时候还把你当朋友,结果你他妈挖我兄弟墙角,现在是不是还要挖我墙角?!”
    顾淇十分愤怒地往树干上呼了一巴掌,转身抬眼一看,一连串骂人的话顿时哽在喉咙里。
    他视线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,憋出一句:“……操。”
    “什么情况?”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,“你们要走?”
    “我今天是寿星,你们要抛下我?”
    一连串的发问,听起来还挺可怜的。
    “还有三个小时就不是了。”江淮说,食指勾着车钥匙,漫不经心地转了两圈,摁下开锁键。
    “先走一步,你应该不介意吧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我介意有用吗?”
    顾淇很憋屈地看着他们上车,不甘心似的跟着走了两步,绕到林念副驾驶这边车窗外,欲言又止。
    林念扣好安全带,看着他,“说。”
    “那个……你们……”
    “嗯……她……”
    想问的话在嘴边打转,硬是一句也问不出来,顾淇最后打哈哈,掩饰似的随便问了一句,“怎么换车了?”
    林念:“……”
    江淮动作顿了一秒,仿佛终于等到这句似的,慢悠悠地扭了车钥匙,慢悠悠地扔下一句:
    “做着舒服。”
    然后扬长而去。
    顾淇:……?
    不就坐着舒服吗,林念脸红什么?
    *
    已经入夜,林念安静地坐在副驾驶,透过宽大明净的前窗玻璃,看明朗的夜色。
    细细碎碎的光点间歇性闪烁着,天狼星在深蓝色的幕布上亮得惊人。
    比起南坪来,江城的晴天是常态,但也少见这种可以看到星星的夜空。
    她上部电影在北欧取过景,有一幕就是在极圈附近,裹着厚厚的围巾,仰头看绚烂的星空。
    造物者之鬼斧神工,美到令人失去言语的能力。
    而她现在竟然觉得,这座城市的夜空也毫不逊色。
    通体漆黑的车在公路上疾驰,窗外的景色都被框住,像旅行电影里不会被剪辑的一帧。
    林念不知道江淮要带他去哪儿,也不知道这段旅程的时间和目的,但她只是坐着,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与美好。
    一如多年前,那辆穿梭在夏日里的摩托车。
    只不过他们都长大了。
    不变的仍旧是,好像只要他开一句口,她就随时可以陪他去冒险。
    心甘情愿。
    驶过繁华的城市,绕城高速路畅通无阻,道路两侧的景色逐渐熟悉起来。
    是回南坪的路。
    林念略微有些诧异,却依旧没做声,看着他驶进熟悉的小巷,甚至还路过了叶如的铺子。
    不知是否有意,车速在狭窄的青砖路面上放缓,让她得以清晰地看清店面里暖橙色的灯光,和坐在缝纫机前那个纤细的身影。
    岁月静好。
    林念收回视线,看着他驶过筒子楼。
    小卖部老板竟然回来了,巷口店铺亮着灯,“俊俊副食”的招牌翻了新,老板正抖着腿哼歌,咬着烟清理柜台上的灰尘。
    楼下那颗大榕树还在,三楼阳台依旧露天,菜市场边上,他们买豆浆和油条的小店面也还在。
    江淮缓慢地带着她向前,像个尽职尽责的观光车司机,穿行过南坪这么多年的变化。
    林念偏头看他。
    少年锋利的眉眼和轮廓早在岁月中长得更开,却没有失掉那股睥睨的锐意,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,变成了一种更舒展的东西。
    那股子十几岁特有的冷戾散漫奇迹般在他身上留下来,与一身矜贵并存,属于成年男人的距离感与少年意的气质相融,杂糅得恰到好处。
    ……这是她的人。
    林念想。
    江淮没偏头,盯着前面,弯起唇角,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。
    “好看么。”
    林念觉得他臭屁,扭头回去,没答。
    在夜色中行驶到目的地,江淮解开安全带,长指微动,松松拎着,递给她一本书籍模样的东西。
    “……这是?”
    “让你看个够。”他拖着尾音,懒洋洋地说。
    南坪与江城交界的地方临近入海口,江面宽阔,风大,江淮为她拉开车门,把她大衣的帽子拉到头上,围巾裹住下半张脸,只留出一双黑亮的眼睛。
    不失为另一种朴素的防护,颇有女明星家属的自知之明。
    江淮看了一会儿,伸手揽住她的腰,松懒地往前走。
    大衣帽檐宽大,黑沉沉地坠下来,挡住了大半视线,林念懒得掀起来,由着它去了。
    腰间环着一只手,被他带着走,也不用看路,林念垂眼盯着手里这本书。
    翻开才发现,是本相册。
    他的照片应该挺难找的,毕竟本人不喜欢拍照,只能从旁人的镜头中窥得一二。
    洛杉矶那几年在学商科,不过看得出来,也不怎么用功,学校里的照片仅限于大型活动时,人群中有些模糊的侧脸。
    但是很奇妙,就算是毕业典礼这种闲杂人众多的大合照,他也像自带气场,偶尔抬眼瞥向镜头,就成为让人移不开眼的焦点。
    臂弯里松松半揽着头盔,在西海岸公路上疾驰的模样;宴会上西装革履,深色领带系得规整,松松端着酒杯倚在台边,诸如此类。
    林念一页一页地翻过,从这本他花时间搜寻来的相册中,填补了她记忆中关于这六年的空白。
    她知道他在洛杉矶搬过两次家,知道是他是班里唯一一个华人,知道他的公寓长什么样,知道他在阳台养了两株绿箩,总因为忘记浇水而枯死。
    还有崭新而明亮的电视机,每每打开,总是停留在电影频道。
    好像曾有人在深夜坐在沙发前,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,通宵看完三四部夜场电影,只是为了某一部其中,戏份不重的某一个人。
    怎么会不遗憾呢。
    整整六年的光阴,阴差阳错地从他们之间擦肩而过。
    东半球与西半球,欧亚大陆与美洲,白天与黑夜,晨昏线与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在中间做分割。
    他们像两条永不相交的线,没有哪怕一分钟的交集。
    林念一直都遗憾的。
    但她从未表达过。
    因为自己的选择,一手造就了今天的局面,尽管她想不出更好的方式,但也没理由后悔。
    她一向不允许自己后悔。
    ——但是江淮都知道。
    她因为藏在骄傲下的敏感和拧巴,不愿意低头,那他就带她看好了。
    他又不是什么机密人物,各种比赛和宴会的照片比比皆是,只是拍公寓花了点时间。
    那房子见过他太多本不该有的脆弱时刻,毕业那年就卖了,因为这次突发奇想,只能从陈年的记录里翻到买家的联系方式,两倍价格买了回来。
    从江城飞到洛杉矶,两天来回,疲倦不堪,却还强打起精神去布置这里。
    林念手里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时,江淮也带着她停在门口。
    江城发展向南拓,房地产、金融与高新技术产业落户南边,连带着江河南岸水涨船高,寸土寸金,大有超越市中心的意思。
    江淮垂着眼,长指顺着纤细的小臂往下滑,在凸起的腕骨处摩挲两下,覆上她的手背,肌肤相贴,严丝合缝,带着温度的熨贴。
    他握住她的手,细白的拇指指腹抵上指纹锁。
    “滴”一声,锁开了。
    “进去看看?”江淮低声在她耳边说。
    林念眨了眨眼,把眼底因为相册而升起的雾气眨散,怕开口会泄露浓重的鼻音而没有说话,缓慢地迈步进去。
    江城南边的大平层,最顶楼,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窥见江对面的辉煌灯火,也可以看清南坪中学那个小小的天台。
    玄关、吧台、客厅,开放式厨房,室内装潢简约大气,又不失生活气,处处可见主人的用心。
    他在这方面审美一直很好,从当年奢侈地重新布置出租屋就可以看出来,然而最让林念错愕的,是这房子的布局。
    入口是玄关,客厅方正,厨房靠右,阳台露天,随着走廊延伸进去,是卧室与卫生间。
    ……和筒子楼的布局一模一样。
    连家具的摆放,都基本一致,活脱脱一个高配版复刻。
    林念顿了好半晌,站在客厅的灯光下,回头看他。
    一片寂静里,她听见他拖着尾音,轻声道:“拆迁文件没拦下来。”
    “章都盖了,公告也发了,那家公司不愿意转手,实在没办法。”
    江淮只字不提他这周为这件事跑了多少个饭局,只是漫不经心地扬起下巴,惯常冷淡散漫的眉眼里松弛下来。
    “后来我想了一下,当红女明星,金马奖新人,百年一遇的东方骨相大美女,”他穿过长廊,站到原本该是林念房间的那间房门前。
    “住在那种房子里,好像也不大好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不好?”林念没管他用来哄她的一长串Title,固执地红了眼睛,像是在奋力挽留什么和他仅存的回忆。
    “我喜欢那里。”
    那是她最最喜欢的地方。
    这么多年,唯一一处潜意识里,能称为家的地方。
    他们已经缺席了彼此生命中的六年,她不想再失去那个燥热的夏天。
    江淮瞳孔漆黑,盯了她一会儿,那点戏谑散了,妥协似的叹了口气,“我知道你喜欢。”
    “这不是给你搬过来了么。”
    门把手下压,“咔哒”一声响,房门打开,露出里面的全貌——
    陈年的熟悉感扑面而来。
    那次去三楼,他们不欢而散,她没能进房间看一看,不知道五六年过去,本就陈旧的房子会变成什么样。
    现在她知道了。
    梳妆台和衣柜上不会落灰,因为时常有人打理。
    宽一米五的白色木质床铺着干净整洁的床单,棉被松软,散发着属于夏日的青柠与阳光暴晒后的香气。
    连墙壁都被1:1刷成了同款,她找不到纸时,随手用铅笔写在墙面上的电话号码都被原样抄了过来。
    ……好巧不巧,正是江淮的。
    好像全是他。
    因为他在,所以那套破旧的房子才有意义。
    林念站在门口,视线一寸一寸落过去,像是在欣赏什么价值无双的珍藏品。心脏短暂地停了一拍之后,是漫长的悸动。
    像被人用手攥住,酸胀感从胸腔里漫开,鼻腔猝不及防地发酸,巨大的泪意要将人淹没。
    恍惚间,她好像看见那年夏天,少女站在狭小的窗户旁边,透过难得的晴天阳光下望,榕树叶宽大,晒得墨绿发烫,在那人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。
    穿黑T的少年抬眼望来的那一瞬间,画面在记忆里定格成永远。
    那是她最坏,也最好的十八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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